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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最後的使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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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如斯,臨近拜堂新娘卻不見了。一切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他清楚,這座昭示著江城至尊身份的深宅,宅中的一切都已變作一張張嘲笑的臉:它們笑蕭颙光半生皓首窮經,到頭來竟不過用竹籃打水。命運如此殘忍,他的頰上牽起一絲苦笑。換過戰袍出門,手下已在前廳,整齊地排列。

騰雲飛上朱雀街,猶記得小時候和她一並乘雲逃離江城。如今一切恍若隔世,只剩這城池街道,一往如前。西邊打起來了,很多地方都打起來了——楚寒秋帶一個“慕容安國”劈斬著雨點般的惡咒突圍到這裏,石中基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那“慕容安國”看起來法術相當不錯,他一眼便確定不是正身,卻只覺得那孩子下咒的手法看起來異常熟悉。無心去想是誰,石中基的死咒正從身後飛向忙於應付其他死士的楚寒秋。情急之下一個斯提那亞飛出,石中基的咒語打偏了,可自家的咒卻掃在那“慕容安國”的左臂上——她吃痛的呼聲撕碎了他的心,他幾乎僵在那裏,就眼睜睜看著楚寒秋用一手抱起她,邊控制雲頭邊下咒禦敵。“放他們走,”他當即下令,“這個是假的,保存實力。”

死士們停止了進攻:他們多數是平南舊部,都明白他們大祭司做事向來直擊目標,否則絕不浪費兵力。楚寒秋的雲頭飛遠了,蕭殘不知道這場惡戰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直到有人來報,說是主人發現了慕容安國,但不曾捉住,主人下令撤退。回去,不沮喪,也不開心——委實,慕容安國,你不能死,你不該死——有她在保佑你,我知道,誰也不會傷害到你的。

好罷,也許是我太傻,也許是我,太癡心了。

安國是第一個被平安送達目的地的。大海掩護他自亂咒中闖出,在這之前他們好多次幾乎命懸一線。最後一次安國被仇戮認出,若不是情急之下丟出一只羅記搞出的黃大仙臭氣遁形彈他們就真的要被死士抓住了——看來玩意兒在關鍵時刻也會起到救命的作用。姬天淑為他們泡上熱茶,楚寒秋回來了,橫抱著血淋淋的何琴。“用野敗醬和生肌草,”他匆忙地說,“先搗成泥止血——這傷我見過,蕭颙光下的咒,一般咒語醫不了。”

安國咬牙切齒地咒罵著蕭殘,姬天淑很快搗好藥泥為何琴敷上。血慢慢止住了,安國長出一口氣,沖上前想要看看姐姐,卻不料被楚先生毫不留情地用手中折扇抵上咽喉。

“告訴我,你第一次去我書房時,我書房裏有什麽?”

“呃……有書,有艾草條子,還有……”安國完全不知道楚先生想做什麽,“還有只水莽鬼。”

“唔,那沒事的,”楚寒秋便輕嘆著放開他,“現在外面太亂,怕是照影水作祟我們都要驗明正身——有人回來了。”

回來的是金遠志和無悔,大家相互驗證後進屋。無悔像孩子一樣撲進楚先生懷裏,說先生我真的好怕我會見不到你了。楚寒秋愛昵地笑他堂堂八尺的大個子怎生這般愛撒嬌,無悔靠在他的膝上不肯說話,而安國就一直緊張地坐在何琴床邊。大家的眼光都望向門外,只盼著稀薄的空氣裏可以再出現一個身影。按照安排還剩下猗然一組沒有到,但不久後本該去羅宅的盈盈一組出現了。盈盈與楚寒秋無聲地擁抱,無悔眼巴巴望著他們,之後一臉茫然地將羅睿摟進懷裏。羅睿忘了掙紮——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什麽比朋友的安慰更讓人感到溫暖了。“我們走錯了路,要趕緊到那邊去免得他們著急,”盈盈說。姬天淑點點頭,他們便與眾人各道珍重之後幻形離開了。猗然和羅達很久後才出現,姬天淑激動得幾乎哭出來。“謝天謝地,”她就把女兒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怎麽這麽久才回來,可讓媽擔心死了……”

“是姬天璇,”羅達解釋說,“我不知道她這人究竟是不是個瘋子,那完全是在打我呀,就好像跟我上輩子有仇一樣。”

“唉,說到這事,”姬天淑也和眾人一起圍桌坐下,“伯遠不怪你,這是我們兩家的宿仇。她恨我,你跟我們猗然訂親,她就連帶你一起恨上了。”

“你別理她她就是個瘋子,”安國想到姬天璇殺死自家義父就更氣不打一處來,“大姑媽您說是不是,這樣可惡透頂的人——”

“姬天璇不是可惡,是可悲,”姬天淑用火鉗把桌上的火盆撥得旺了些,“當初鎮國府還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她就不喜歡我,因為她是父親的私生女,在家裏不受重視。我母親也不允許我多和她來往,但我想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就還是會背著家裏和她一起玩,把好東西讓給她——那時候我很傻,當著大人的面就會裝出我很討厭她的樣子。她說我假,我向她解釋,後來,我們都進了術士學堂。”

她掃視周圍,丈夫水之濱正坐在另一個角落與金遠志小聲談論經世治國的問題,魯大海已經累得倚著坐榻睡著了;安國在認真聽,無悔靠在楚寒秋懷裏,楚寒秋安靜地呷著茶;羅達饒有興趣地歪著腦袋,而猗然大概早聽過這故事便起身照料何琴去了。“這裏都是自家人,講來聽聽也無妨,”她就把故事繼續下去,“那時候家裏是把我許給別人的,就是現在姬天璇的丈夫石子固。我沒反抗,因為在我們那個年代,身為大家閨秀,家裏給說這樣的事情,自家是不能有半個不字的。其實之前我與石子固都沒見過面,就是兩家認識,知道有這個人而已。姬天璇小我一年,我們誰都不能否認她很漂亮:她絕對稱得上是當時全學堂最美麗的女孩子,但家裏給她說的親事很差——石家雖不像我們自己顯赫也好歹算是個士族,但她的未婚夫只是個純血統的寒門子弟。她大概感到很不公平,我猜她是這樣想的,她就故意和石子固走得特別親密。那時候我和猗然爹爹都是祭酒,大家經常在一起討論功課什麽的,她就在石子固面前講,說我和國人出身的人怎樣怎樣,後來又去和家裏講,講到後來周圍都信以為真了。我父親逼我跟文波斷絕來往,我說我和他就是討論功課而已,又沒做虧心事。那時候我母親已經過世,鎮國府夫人是我的繼母,就是婭心和開陽的母親,她也相信姬天璇,就和她一起用最惡毒的話講我,直到把我趕出家門姬天璇才算罷手。當時她們把我弄得幾乎身敗名裂,但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我最終的選擇是正確的。”

“那之後石中基就娶了姬天璇啦?”安國好奇地問;“然後他頭頂的冠帶就變成了春天的顏色,”無悔嘲諷地說。

“這也算報應,”姬天淑說,“姬天璇才不會滿足於安分守己做一個普通士族的妻子:她從小就感覺自己的身份得不到認可,並且因為這個她才一直享受不到本來該有的待遇,從而在她看來身份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敲門磚。為了得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她最後爬到那個人身邊去了,她可能覺得她現在權傾天下,但事實上她真的很可悲。為謀取那人信任殫精竭慮,事情越做越缺德,可到頭來,你們覺得那人會把她放在心上嗎?一個人能把奪去無辜者的性命當成兒戲,我就不相信他會真心對誰好。所以我一直就跟猗然講,以後找男人要找靠得住的,別看外表,就該像她爹那樣做人厚道踏實——現在她找到伯遠我是放心了。”

羅達不好意思地起身打拱,猗然從屋裏走出來,說何琴醒了。安國第一個沖進去,何琴虛弱地說她沒事;楚寒秋大抵總覺得是自己沒保護好,白皙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第二天一大早除天淑夫婦之外大家一並幻形去甜水巷的羅宅,在那裏他們得到了邢捕頭不幸戰死的消息。趙佰萬跑了,不知逃往何處,周遭再度陷入一片沈寂。正月十五當天紫微山信件如期到達,有羅睿、有無悔,卻沒有安國和何琴。那信件內容大同小異,只原先古樸蒼勁的行書變作清永雋秀的小楷,另外落款處改動了一個字——何琴看得心口一緊,又想到前些天自己受的傷,眼淚幾乎就不爭氣地想要落下來。

紫微山術士學堂祭司蕭 白諭。

蕭先生,蕭先生,我曾那樣景仰你,那樣,愛你。

你是那般沈默、那般優雅,又那般博學——我幾乎不敢相信是你寫了那玉冢詩——你還曾,那般憂郁多情。

然而是什麽讓你變成今天的樣子:你親手殺死江都最德高望重的長者,你為魔教做事,以至於甚至下令拒收國人子弟進入學堂。

我總以為你是不討厭國人的,可你為什麽會墮落到這般?

蕭先生,我恨你,甚至比恨仇戮還要恨你。仇戮本是惡人,我從不曾對他產生過恨以外的任何情感。而你不同,你曾深深鐫入我心,又被什麽力量殘忍地剜出來,血淋淋的,如我碎落滿地的初愛。

我已記不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墮入你的眼光,卻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你接過我的心,並將它撕成碎片。

閉上眼——好罷,原來如今,你已連一封公文樣的書信,都吝惜於見賜於我了。

羅睿開始裝病,靠他兩個哥哥搞出的小藥方弄出一身水泡,到太醫院開證明說是他無法把書念下去了;而無悔一句“本公爺不伺候”語驚四座,他說我就不念書我下海票戲去他蕭殘能把我怎麽樣。安國明白兩個兄弟和姐姐都是為了他:他們本可以繼續留在紫微山,而姐姐可以和家人一並躲起來的,然而他們都不曾那樣做,他們說會和他一起堅持到最後。安國委實不忍心,收拾好行裝悄然離開,走到一半被無悔劫住。無悔說你可能不了解我們陪你死戰到底的動機——我們都很絕望:我喜歡的人成親了我很絕望、蕭殘殺死東君林鐘很絕望,你他媽的不跟我們打聲招呼就走搞得季通也很絕望——人家辛苦裝病你還一點不領情。聞簫你看,我們這麽做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因為我們太絕望了,所以想陪你找點兒刺激,所以你不應該有負罪感。

安國實在很吃不消無悔的邏輯以及他勸人的方式,但他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不論發生什麽,我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上元的燈夜,四個人誰也不曾出門。大家就一起望著窗外,望著頭頂的可能明日就不會再見到的寧靜的夜空。

“仇戮他媽的真是渾蛋,”羅睿終於肯把蛇君大名說出口了,“我真想看他死無葬身之地那天……”

話音未落只覺一陣陰風撲面而來,一大批死士從天而降,甜水巷登時陷入一片混亂。於是就這樣匆忙地,四人組踏上了他們的不歸路。幻形逃開,深夜,窩在曼吟的舊宅裏過了一晚:在那裏何琴備齊了逃亡的一切所需。“我就不明白死士是怎麽出現的,”羅睿皺著眉頭,“仇……”

“餵趕緊打住啊,”墻上曼吟的畫像說,“很顯然那兩個倒黴的字被施咒語了唄——聞簫你們聽我的,以後再說他咱也不用跟些俗人一般神神道道:在大街上講句‘那廝’或者‘那渾蛋’不會有人堵你的嘴。”

三個男孩會心地大笑起來,何琴皺皺眉頭卻也沒說什麽。“我們天亮以後去哪兒,”無悔問,“聞簫你知道——那廝,的幾片魂兒都在哪不?”

“不知道啊,”安國說,“我現在想著幾個可能會找到線索的地方,一個是皇宮一帶、說不定就在冥事署,另一個可能在你家,我是說平國府——哎你確定楚先生今晚不會回來吧?”

“說實話家裏住進個女人真不習慣,”畫上的曼吟說,“我改天跟素商講要他把我移到自家屋裏去免得我們相互礙眼——話說他忙得好幾天沒著家了,真可憐,本來天生是個被照顧的命他還偏要試著照顧別人——人心裏有陰影真是可怕。不過好在我那師妹配藥倒是一把好手,蕭颙光的高徒,姑娘據說你也是?”

“別跟我提他,”何琴的語調一下子就變得特別冰冷。

“怎麽啦?他潑你冷水?”曼吟一臉壞笑,仿佛人世間的事已無法對她造成任何影響——“或者,是因為姜老頭子?我都聽說了,素商一直難過到現在,其悲傷程度僅次於去年姬玉衡那出,就連我當年都沒得比的。”

“義母,這……”安國難以置信地望著曼吟,“您叫東君……”

“姜老頭子,他叫我路小猴子,”曼吟開心地說,“我早勸過素商了,我說是老頭自己安排的信不信由你——好吧你們都覺得我不在乎東君嗎?說實話我只是比較了解他,而且,相信我吧,我太了解蕭颙光了。這話我沒跟素商講,我相信蕭颙光不被逼到絕路走不出這步棋,我是說殺死大祭司他做什麽的。”

“可是我想,義母……”安國突然就覺得特別氣憤,“我知道您喜歡他,我都聽說了,可是您不該再袒護他,是他親手……”

“哪個缺德鬼跟你說我喜歡蕭颙光噠?”曼吟大叫起來,“讓某姑娘聽見會砸了我琴的——我說你不會是聽姬天璇瞎扯吧?當初老魔頭是在他那間破廟裏想控制我讓我承認我喜歡蕭颙光來著,姬天璇拿這事情到處亂講,我死去這許多年還不放過我,就因為我當年誇她丈夫的發冠顏色比較好看——”

“說到那頂發冠,”無悔冷冷地打斷了還想辯駁的安國,“師母這是真的嗎,我是說仇……那廝是不是真的有段時間,把那發冠的顏色搞得特別鮮艷?”

“據說是的,靈蛇教裏都這麽傳,”曼吟說,“而且當初讓我進靈蛇教是姬天璇找的我,她動輒跟我擺架子,讓我別給臉不要臉,她可是蛇君最信任的人,蛇君把最重要的東西都交給她保管啥的。”

“最重要的東西?”何琴一下子就抓住了這個詞語,“他的心?他的靈魂?”

“這不是傳奇,”羅睿強調著,安國卻猛地明白了。“姬天璇!”他大叫道,“我們要找的一件物事必在姬天璇那兒。可她會藏在哪裏呢?古易閣?”

“你會把你媳婦的畫像放古易閣嗎?”無悔像是不經意地打量著畫上的曼吟;“但願她別隨身帶著,”何琴不無擔心地說。

“我看這就是明證,”無悔朝曼吟的畫像揚了揚下巴,“不過掛廳裏是楚先生的做派。若依那騷貨,把她漢子的魂兒放床頭,這才符合天道。”

“可姬天璇怕不是真的喜歡仇……啊啊……”

“喜歡是給自己看的、炫耀是給人看的,”何琴補充道,“但不論哪種,都一定放在她的私有領地,可能是自己房間的客廳或者幹脆在臥室,這些地方我們都不妨去找找。”

大家以為此事在理,次日一大早四人便拿好必需品和素蟬衣沿不起眼的小路朝城北走去。石宅看似久無人住,漆門重鎖而蒼苔滿階。安國披著素蟬衣潛入府裏一番窺探,房子不算大,只是曲廊迂回,好像很容易讓人迷路的樣子。不敢做標記,他只得盡力記憶著來路,心想有些時候鑼上虱之流倒委實用得上。回廊盡頭是一間屋子,屋角掛滿蛛網,窗紙上落著厚重的灰,大抵是主人久不打理的緣故。正遲疑這宅子裏究竟還有人沒人,回廊的另一端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屏住呼吸,安國躲在素蟬衣下,看到姬天璇匆忙推門進屋——門沒有上鎖,安國隨她溜進去:他以為這屋子的基調應當是黑或者墨綠,卻沒料到姬天璇會用一種秾艷的玫瑰紅色裝飾自己的房間——確切點說,那顏色比花色還要略深些,如藥、如酒——安國終於想明白了,那正是攝魂香的顏色,妖妍而略帶哀傷的暗紫紅。說到攝魂香他會立馬想到仇戮:仇戮的媽媽正是用這種方式得到了那個國人。他們的故事最終以悲劇收場,所以在安國的印象裏,攝魂香代表的意義便是對愛情的占有與絕望。姬天璇滿是眷戀地在這間屋裏徘徊,蒼白的手指觸摸著那些落滿塵灰的桌椅與窗格。她幽幽長嘆,讓安國感覺這不像她:那個嗜血到癲狂的瘋女人,如今像個失寵的妃子一般滿目失落地回憶著她的過往。妝臺上的那些脂粉盒,安國猜想當初一定都是她的愛物。她摩挲它們良久,又開始坐到鏡臺前化妝——神君,她還想拖到什麽時候。安國要瘋了,如今自家進退不得,就只能兩腳酸麻地蹲在這裏看她塗脂抹粉。安國見到的姬天璇完全是個魔鬼,盡管聽姬天淑說她曾經非常美麗,他還是不敢想象這樣的女人盛妝之後會和鄔婆之流有多大差距。然而當她轉身時他卻著實驚呆了:一個滿目憂傷的美人,冷艷、高貴,除去眼際那些實在無法掩飾的歲月的痕跡,她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傾國傾城。一番嚴妝,她看起來無比專註。起身,安國註視著她的背影,近乎虔誠地,打開了那道看樣子是通往她睡房的早已失去光澤的珠簾。

安國便看到他最想看的東西了,那一柄雪色的長拂塵,就是拂柄上雕著白虎紋樣的,千年前白虎神君的落鳳靈拂。姬天璇走進屋,安國貼近珠簾,隱約看到她將那拂塵從壁上取下,捧在手中,用手指、用嘴唇,溫柔而絕望地愛撫。安國明白這正是他要找的,於是悄然溜出門,回到其他三人為他望風的墻角,對他們說確定了,我們行動罷,就是今晚。

“我總覺得我們需要更周密的計劃,”何琴不放心地說,“如果那是姬天璇的臥房,首先我們要準備迷藥:她和石中基兩個就夠我們對付的,若是宅子裏還有別人……”

“我相信石中基絕不可能住那間屋子,”安國說,“若不是他們夫妻另有住處就一定是分開了,因為那間屋子裏沒有半點男人的痕跡,而且姬天璇還把她外面情人的一片魂兒掛在床頭。”

“但不管怎麽說,別落在那女人手上倒是正理,”無悔說,“另外定一個地點,一旦有情況走散了大家都到那裏會合就是。”

“那選城外吧,”何琴說,“城裏怕是不安全。”

“你們看外泠泉山怎樣,”羅睿好容易才從自己口袋裏一堆日用雜物中找出一張江城及四野全圖,“一來山裏安全些,二來我那個巡視天牢的舅舅有一套房子。他平時也不住,房子就空著,說是以後要留給大哥的。我去過,很破,不過將就住人是沒啥問題。”

眾人將計劃敲定,當晚四人便重新潛入石宅。那宅中無法幻形,而院墻邊樹木太多又用不起沖天索。白天安國爬進去的矮墻頭是羅睿找到的:大家都是練過玄功的術士,翻個墻不算什麽大問題,只一般人誰也不能做到鑼上虱那般不發出半點響動。倒懸在檐角的蝙蝠撲棱棱飛起,把眾人嚇了一跳;沖天索被臨時充當成從屋檐滑向院子的繩。無悔先下去,看周圍沒什麽響動就朝上面做個手勢,何琴安國羅睿依次滑到地面。四個人躲在陰影中,小心翼翼地轉過朱漆剝落的回廊與重關密鎖的門扉。地上生滿苔蘚,有些滑,院子中央的天井裏半輪帶風暈的月淒涼地投射出他們的黑影。露重風寒,如今尚是正月,四個人排成縱列小心地走著。安國帶路羅睿斷後,那屋子實在有些難找,不過好在一路上除去幾只翻窗的老鼠之外也沒驚動什麽東西。

借著模糊的月色,安國終於找到了那間屋子。屋裏沒有燈,為保安全起見無悔還是透過窗紙向屋內吹了迷藥,之後由羅睿和何琴在外望風,安國和無悔一起披素蟬衣走進屋去。點亮法器,屋裏沒人——姬天璇不在,怎麽會如此順利。安國感到一陣欣喜,也沒多想,就從素蟬衣中鉆出來,自墻上將拂塵取下。他遞給無悔,無悔習慣性地像做戲一般將它倒懸在小指上,卻完全忽略了實在的拂塵可比臺上的砌末大很多:他一轉身,浮塵的銀絲正掃在床頭櫃上。有什麽東西摔下去發出響聲,繼而各種金屬的木頭的東西就如雨點般向他們砸來——姬天璇的屋裏放著很多玩物,這些玩物顯然被施過咒語,有外人碰到一個,其他的就會像觸碰機關一樣萬彈齊發。他們慌忙逃走,那些零碎的小東西則越聚越多,直追他們出門。叫上羅睿何琴一並沖進院子,用沖天索起飛——姬天璇夫婦被驚動了,不過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兩條沖天索載著四個人飛離石宅,飛向天邊含暈的半月,飛向南城墻外泠泉山的深山裏。

☆、三十三章 又見圖騰

........................似真婉孌舊情未了,如幻紅粉新怨難消

泠泉山地處江城東南隅,城墻將之隔做兩段:通常所說的泠泉山是指城內一段,那裏風景秀麗,有士族別業園林棋布其間;城外的大部分則被稱為外泠泉山,山中嘉木成蔭,山中人多以樵采為生,或有隱士居住,無人甚知其詳。羅睿的這位舅舅一生辛苦,在深山裏建座房子,為的就是告老還鄉之後能過幾天清靜生活。如今這屋子正成了他們的臨時避難所,何琴為屋子施過法術使眾人能身處其中而不被發現。大家在簡陋的房舍裏一住就是半月,這半個月下來他們唯一的任務便是研究那柄“偷來”的拂塵:當務之急是明確如何毀掉它。安國記得自家金段時處理那邱平章手記用的是毒蛇的獠牙,而聽東君的意思好像風火輪什麽的也能將仇戮的靈魂破壞,只是這些東西都不在手上,偌大一柄拂塵,還裝著七分之一的仇戮,一時間大家誰都拿它沒轍。為防止丟失安國提議隨身帶著,只恨它離誰太近誰就會變得思緒混亂、躁怒不安,最終大家不得不輪流拿著,一人半個時辰,時間到傳給下一個,由此往覆。

“那咱下步咋辦,”羅睿看著安國打開一張符紙,在“落鳳靈拂”四字下面打了個叉;“邱平章手記、玉笏如意,落鳳靈拂都有了,還差四個,”無悔說,“銀鈿盒已經被人拿走,還有百花凈瓶和一條蛇,最後是仇——啊我錯了——他自己。蛇肯定不好下手,就剩鈿盒和凈瓶:聞簫你覺得我們該先找哪個?”

“現在沒什麽頭緒,”安國憂郁地說,“我總覺得鈿盒應該更好找,但那首詩實在看不出機關:藏頭隱尾、隔字一讀啥的我們都試過了,什麽線索也沒有。”

“我總覺得那詩絕不會只有告訴我們他想殺死魔頭那麽簡單,”何琴若有所思,“其中一定有我們沒參透的秘密。我近來試圖把它譯成古密文,再根據古密文的讀音……”

“我覺得你想覆雜了林鐘,”無悔不客氣地說,“誰臨死前留個遺書還會想到用古密文套一遍呀。我懷疑我們一直都想得太覆雜,事實上判斷一個寫詩人的身份,最好的方法是看他的文風和字跡。這人的字是那種很規範的館閣體,說明是個大家門出來的人,這樣我們的範圍就縮小了。江城家教森嚴的大士族就那麽幾戶,之後這人是想反對他們頭兒,玄武道大士族裏反出家族的人,除我老爹以外——”

“誰?”

外面傳來敲門聲,眾人的談話被打斷了。羅睿起身去應門,安國提醒他別忘記先驗明來人身份。

“楚寒秋,”外面的人說,“打聽你們下落好久,昨晚才從羅伯遠那裏知道你們在這兒。我身屬狐族,自幼學戲,唱閨門旦,花名白素瑤,四年前在紫微山教過你們禦魔術的。”

“問點特殊的,”安國再度阻止了想要開門的羅睿。“先生做戲,最愛哪出?”說話的卻是無悔,他走到門前將羅睿替換下來,“先生知我最愛哪出?”

“我最擅《昊天城》、最愛《廣陵郎》,無悔最喜歡《凈瓶記》對不對?”

門突然開了,無悔迫不及待地撲進來人懷裏。楚寒秋寵愛地揉著他的長發,與他一並進屋。他們圍繞火盆坐定,楚寒秋看起來滿目淒然。無悔則習慣性地靠在他的肩上,閉著眼睛,滿臉陶醉和撒嬌的神色;“壞孩子,起來,”楚寒秋輕輕籠著無悔垂在臉龐的碎發,無悔就兀自賴在他懷裏不肯放開。“先生一直想要找我們,是有事嗎,”安國問,“大家都還好罷?”

“都好,都很好,”楚寒秋眼中的淒涼之色卻愈濃了,“可我只是想過來,我想……也許我這裏,能幫上點什麽……”

他像是不經意地把無悔越抱越緊,無悔就像個孩子一樣依傍著他;羅睿不由皺起眉頭,而安國用一種疑惑的神情看著他們。

“出什麽事了先生?您有心事。”

“我沒什麽,只是……”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話說出口,“只是我不知道我這一年多都在做些什麽、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我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盈盈有孩子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在做什麽……”

“那恭喜先生啊,”安國羅睿和何琴都很開心;“什麽?”只有無悔表現極度反常,他猛地直起身子,灼燒樣的眼光註視著楚寒秋,讓他感到幾乎透不過起來。

“無悔,對不起,我……”

“我明白了,”無悔則頹然放開他的手,“沒什麽的先生,我懂,從一開始就懂……”

“你不懂,”楚寒秋痛苦地蹙著眉,“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我不知道我這樣做究竟是錯是對。我答應了盈盈因為我不想她傷心,我怕她因為傷心而做出些極端的事,就像以前那個人——而且我一直有一種很自私的想法,我以為有些糾纏我是有方法可以擺脫掉的,比如開始一段正常的新生活——我以為既然她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她是個好女孩。無悔,我先前甚至沒考慮這兩種喜歡究竟是不是一樣的,我該聽你的我該再多想想,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切有多可怕。我給盈盈帶來的不是我想象的正常生活而是周圍人議論的眼光,成家的感覺好奇怪,和她在一起我時刻有種負罪感。還有……孩子——我從來都沒想過我還可能有孩子的,我完全沒有準備——有我這樣的父親他以後怎麽做人……無悔……看著你我會好受些,留我在這裏靜一靜好嗎?我也許還能幫你們,做些什麽。”

就像發瘋似的一口氣說出這許多,他的長睫毛下隱約閃起淚光。無悔用手臂環了他,溫柔地說先生這不是你的錯。“那你就該回去,”安國卻很堅定,“回到他們身邊,而不是到我們這裏來送死——”

“我有時候想死了倒幹凈,”楚寒秋卻滿懷歉疚地推開無悔的懷抱,“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先前一直相信生活就像做戲,想做成怎樣就能做成怎樣,不管接過怎樣的腳色,我都可以像在氍毹上一樣游刃有餘。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無法掌控自己,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有多在乎——無悔你別碰我,你該恨我,你不應該寬恕我的……”

“如果你真準備拋棄你的妻兒,我們誰都不會寬恕你,”安國卻憤怒站起身來,他走到楚寒秋面前逼視著他——“到現在你還把生活當兒戲、到現在你還把我和無悔當成我們的爹爹嗎?你指望丟家棄口讓我們陪你一起送死?你應該還記得我爹爹是如何犧牲的,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妻兒,這才是一個男人該做的!”

“聞簫!”無悔猛地推開安國,安國靠著墻角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無悔和他身後的楚寒秋。“我沒想到教我學會召喚圖騰的人如此怯懦,”他幾乎是在咆哮,“無悔你讓開,他不需要你保護他!他是個男人,他必須負責任!”

“不是的安國,不是這樣子……”

“先生你別理他,他根本就不懂你,”無悔則一手攬過楚寒秋的肩膀朝門外走去,“我們出門說——聞簫你冷靜點,從小你就見過,在我面前對楚先生無禮的人我都會讓他吃些苦頭的。”

他說著便挽起楚寒秋的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何琴客觀地對安國講你的確應該心平氣和好好說的,安國卻極度暴躁:他說我咽不下這口氣,好好個大男人,搞得像姑娘家一樣委屈,明明自己做錯了還不肯要人講,不負責任,比無悔還小孩子脾氣,我真想不通這個人會是楚先生——還有無悔他想幹什麽!

羅睿和何琴一下子都沈默了,他們相互謹慎地遞了一個眼色。“不行我得出去看看,”安國則拖起素蟬衣就往門外跑,全不顧羅睿在喊你加件衣服什麽的。

早春的山風涼颼颼的,扶搖一些未覆生機的枯葉,也飄動著一雙素色的背影,柔長的秀發與單薄的衣衫。牽著手,彼此不去看對方的眼睛,也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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